浪荡江湖

过境

*发一篇旧文吧,另外最近有点想把之前的一个故事写完了,有一个非常符合现在心境的故事,想为它作一个好结局



1

台风要来了。天气预报在前一天发布黄色预警这样说。

我不喜欢雨天,因为在下雨天吃过苦头,我没法跟一切让我吃过苦头的事情和解。从前就有人这么说我,说我太喜欢记仇了。我并不完全理解,怎样算记仇,怎样又算宽宏大量。但是我讨厌下雨天这一点总是没有错的。

天降大雨的那天,我毫无准备。我从外面回来,顺着地铁站口的楼梯一层一层往上走,越往上反而越黑,天光丝毫没有泻进来。雨声在我面前轰然大作,潮湿的风穿过我的身体,掀起一股密密的浪花。我的肩膀在一瞬间被淋湿了,冰冷的布料贴在身上,像一片膏药。我也在一瞬间走进了风雨中,后来回想起来,我质疑自己当时为什么不在地铁站里避一避雨,但是那段记忆消失了。我不知道自己那天从什么地方回来,也不知道急着去做什么,唯一记得的只有轰轰的雨声和漫天的水。

雨太大了,我没办法不记起来。

我打了伞,但是伞没有用了。雨水顺着伞的两边灌进来,沿着我的手腕流向胳膊肘,我边走边看着手臂上不断往下滑落的雨水,觉得世界要完蛋了。脚下的水淹没了整只鞋子,水在路面上打着转,我的每一步都陷在漩涡里,异常艰难。即便在那时候,我仍然没有怨恨雨天。

我的眼前越来越暗,我知道黄昏毫无征兆地到来了。周围变得光怪陆离起来,那时候我真实地感到一种恐惧,视线随着天色昏暗而变差,我又不得不拼命抓紧伞把防止它随时被狂风吹翻。一路上没有商铺门面,连能躲雨的屋檐都没有。风声和雷声在我头顶发出剧烈的响动,雷声很大,就像除夕燃放的礼花一样在我的周围爆炸。这让我感到一种狂欢一般的气氛。

路走不到头,我浑身都湿漉漉的,水连成线一滴一滴地落下去。时间停住了。

直到我在路边的树坑里发现了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狗。我原本以为它死了,几年前我也曾在树坑里见过一只死猫,像一个玩具一样躺在那儿,一动不动。就像每一个小说里写的那样,不良少年收养小狗这样的桥段居然发生在我身上了。我走近一点蹲下来,它趴在地上,肚子微微起伏着,浑身的毛湿淋淋地附在身上。抱起它的时候我头脑空白,不知道应该带它去哪儿,我觉得自己不该这样轻易地决定一个生命的去向。天越来越黑了,温度比白天低许多,它双眼紧闭,仍然一动不动的。

我抹了一把脸颊上的水,一手把狗揽在怀里,一手撑着伞,像某种动物一样快速在雨中奔跑,两旁的景色匆匆倒退,模糊不清。我的每一步都深深埋进水里,又费力抬起来。那时的我被一种奇怪的情绪笼罩着,远处的地平线发出暗金色的光,而我正竭尽全力地接近它。那条路真长啊,路的一侧是有钱人的住宅区,用高高的围墙搭起来,形成一种完好的隔离,另一侧靠着海,我只要转头,就能看见暴雨落向海面的场景,全世界的雨水倾盆而至,在海面上轰地掀起半米高的水花,如同一个受难的过程。我的表停止了走字,在我以为自己跑了几个钟头的时候,看见了一家便利店。店里亮着银白色的光,这种冰冷的灯光如今看起来温柔无比。我收起雨伞,头发间的雨水顺着我的眼睫滑下,我闭了闭眼睛,就像流出两行泪水一样。

我是在那一刻起怨恨雨天的,但是这种怨恨无人问津,就像掉在雨水里的叶子。

也几乎就是在那一刻,雨突然变小了。我愣住,在想这是不是一个上天的玩笑。如果是的话,未免也太不好笑了一点。雨水从巨大的点变成了一丝一丝的细线,落在脸上,没有感觉。我抱着狗走进去,室内的暖风让我在一瞬间松懈下来。浑身还在不断地往下滴水,我站在原地没有动,只有脚边落下一圈水迹。店里的女孩看向我,张开嘴巴,像是要问什么,又没有出声。

我说,我能在这儿待一会儿吗?

她的目光从我的脸移向我怀里的小狗,点点头。

“你的狗吗?”

“算是,刚才在路上碰到的。”

“它是不是快死了。”

“我不知道。”

她拿出一条长长的毛巾把小狗包起来放在暖风附近,它两只眼睛半睁不睁,像初生的婴儿。后来我们找了水和食物,但是它连嘴都没有张开过。再后来我们面对面坐着看它,它的肚子还有起伏,但是这种起伏是那么微弱,好像随时都会停止。

店里安静得就像没有人。我为了打破这种安静,选择了一个无聊的开场白。“店里就你一个人吗?”我说。

她点点头,说:“老板今天出去了,留我看店。”

我无言地点点头,我们又陷入了沉默。过了一会儿,我说:“刚才,下大雨。”不知道为什么,我的每一句话都是废话。

“很久没下过这么大的雨了,”她说,“这回台风离得很近。”

“一路都不能躲雨,我差点要死在雨里了。”

她一下子笑了,像一个大人笑小孩一样,带有一种宽容仁慈的态度。她笑起来的时候散发着一种说不清楚的舒服,甚至叫人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。我们后来一边吃关东煮一边聊天,外面的世界一片朦胧,地面的积水映着路灯的影子,隔着玻璃门闪闪发亮。一千颗星星落进了水里。

小狗在晚上十点停止了呼吸。我趴在旁边看它,用手摸它圆鼓鼓的额头,但是它再也没有醒过来。我知道它跟我曾经见过的猫是一样的,它们都要死在树坑里,这是它们注定的命运。而我把它从树坑里抱走,它最终死在了我怀里。我无从得知它不长的生命是否幸福,它剩下的只有一个小小的没有呼吸的身体。这使我觉得很难过,女孩站在我身后,我回头去看她,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悲伤,像是混进了许多雨水。

我们把小狗埋在了一棵木棉树下,后来每年那棵树都会开许多鲜红欲滴的花。我们在车站告别,雨停了,海边夏季的风绵延而至。她在车上冲我挥手,我伸着脖子看她,直到那辆车变成一个黑点。

那是我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跟她告别。

那之后我又去过许多回便利店,只有老板一个人在。终于在第五次去的时候,我问出了她的去向。老板褪下眼镜从镜片上方看我,像是要透过我看出一点儿什么。我站在那儿任凭他端详我,他兀自想了一会儿,说,她原先在我这儿做兼职,最近比较忙,不做了。

那您知道怎么联系她吗?我赶紧问。

老板从抽屉里翻出一个本子,把她的手机号码指给了我。

我走出便利店的时候,天色阴沉,看起来又要下雨了。我看着手机屏幕上刚存下的一串数字,忽然觉得雨天也不是那么面目可憎了。

 

2

在我二十岁之前,我还非常的年轻,那种年轻就像一种注射在体内的兴奋剂,让我的每一处关节,每一滴血液,都日夜不停地在我体内跋涉。我的年轻不被任何事物所掩盖,它光明正大地写在我脸上,像打牌输了之后贴在脸上的纸条一样。这个世界美好得让人生疑。

我经常在临近傍晚的时候独自走回家,这时候的我酒足饭饱,是世上十亿个幸福的人之一。回去的路砖铺在草坪里,是那种最蠢的设计,跨一个太小,跨两个太大。但是我每天都在这条路上走,并没有什么不满可言。路两旁长满了草,有些地方把路都盖住了,需要小心翼翼地探过去。夏天的时候,我的双腿常常在那条路上遭遇袭击,猛烈的,像夏季的暴风雨一样的蚊子包。

我见过黄昏的屋顶。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,我正从商店里出来,手里抱着一袋零食,沿着昏暗的楼梯上去,走到了最顶层。黄昏就那样一下子充满在我眼前,没有一丁点征兆的,像一颗巨大的原子弹在我的正前方爆炸了。可乐和啤酒的冰凉透过塑料袋挨在我手臂上,屋顶上空无一人,只有一些晒了一天的被子和一些角落里的花盆。有一种巨大的神秘力量笼罩在我的头顶,我快要热泪盈眶了。后来我常常在黄昏的时候来到屋顶,每一次来的时候都同样空无一人,我一边兴奋地独享这一切,一边又急切地想把这一切分享给谁。但是谁也没有。

秋天下第一场雨的时候,我正走在路上。那天的天太蓝了,云移动得很快,用肉眼就能看出来。我抬头去看天,这时有一滴雨水落在了我的脸上。我不知道一个季节的第一场雨意味着什么,已经很久没有下雨了,在我们这里,有时候整整一个季度都一直在下雨。这场雨出现得及时极了,就好像一个吉祥的预兆。但是说起预兆这回事,我从小就听到人家说,清早听到喜鹊叫是一个喜兆。不光大家这样说,书里也这样写。有一段时间,我家的窗台上每天清晨都会有一只肥硕的喜鹊,它不停地叫。最后,那段时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,喜鹊留下的只是一个可疑的征兆。

我的猫在我二十岁这年逃跑了,它趁门开着跑了出去,不知所踪。我在这一年的暴雨天里救过一只小狗,但是后来它死了。二十岁的这一年,看起来仍然什么都不会发生。

 

后来我在闷热的午后奔跑,汗水顺着我的后颈流进衣服里,在皮肤上留下一道透明的痕迹。街上没有人,街上也像黄昏的屋顶一样,我闭上眼睛,阳光在我的眼皮上灼烧了。我的眼前是一片明亮的光,带着非常高的温度,就像每一个炎热的午后那样。

她出现的时候,我正在树下气喘吁吁的,嘴唇发干,头脑发热。我感到这是一个幻觉,这个季节不应该这样热,她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。

随后,她说话了。她说,你怎么在这儿。

我是从那一刻开始衰老的,我体内的兴奋剂被抽走了,有一支针管扎进皮肤,然后倏地一下抽出去了。我想起了那只肥硕的喜鹊,今年的第一场秋雨,离开的猫,这些东西在一瞬间浮现在我的眼前,让我觉得这是一个古老的启示。太阳穿过树叶的缝隙将她的脸照射出一些透明的光斑,光斑在她的皮肤上跳啊跳,就像夜晚的星星。

我开始不知所措起来,树影将我挡住了,我的脸埋在阴影里,随后我听到了一些蝉鸣,原本属于夏天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来,令我喉咙发紧。

我随便出来走走。我说。

可是有哪个人会在中午顶着太阳出来走走呢?她一定想到了这一点,但是她没有揭穿我,她只是温柔地点了点头。我在心里偷偷松了一口气,但很快又不安起来。我害怕她再多问一句我就会被无情地暴露。

她什么都没有说。空气中飘荡着一种植物的香气,比起夏季的馥郁和热烈,现在要显得收敛许多。我快要窒息了,我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寄希望于她,她身上有着一切美好的因素,是我在黄昏的屋顶上许过的愿望,是傍晚落下的月光,是树上掉落的第一颗果子。世界像一个慢镜头,我们被搁置其中,没有声音。

我又开始期盼她说一点什么了,哪怕下一句话就会将我不可告人的心思展露无遗,总好过什么都不说。那几秒之内,我经历了世间所有的痛苦。天降大雨,山崩地裂,世界毁灭。我开始回想我和她的种种经历,可是并没有什么好回想的,我们除了共同埋葬过一只小狗之外,再也没有一起做过任何一件事了。我站在树下尝到了一点衰老的沮丧,我开始感到自己的前二十年有多么的糟糕和无奈,而今后也有可能继续糟糕下去。这棵树粗壮而高大,树下曾经安放着一只小小的尸体。木棉还没有开花。

我们在这棵树下糟糕地相遇了。

默不作声地站了一会儿,她跟我一同蹲下来,去看木棉树下松松的土壤。树坑里盖满了叶子,她用手拨开叶子,露出一片平坦的土地。记忆像梦一样轻飘飘的,或许再下一场雨,木棉树开出红色的花,这地下就什么都不存在了。

一只鸽子飞走了。她抬头去看,对我说,我认识它。

有人驯养它们吗?我说。

它们是赛鸽,之前在便利店的时候我见过它们。她看起来若有所思。

鸽子是具有方向感的动物,飞出多远之后总能准确地飞回来。我迷恋这种无忧无虑的安全感,但是它现在消失了。我觉得这只鸽子再也不会回来了,它飞走时的样子像极了一只白色的氢气球,缓缓地飞向了太阳。

它还能飞回来吗?我问。

她忽然转过身,注视着我的眼睛,脸上慢慢展现出柔和的笑容。当然会。

 

夜晚出现第一颗星星的时候,月光正洒在一只猫的脊背上。我叫了一个名字,它站住脚远远看着我,大约过了两三秒,它像一只回家的鸽子一样奔向我。是我逃跑的猫。

抱着猫上楼的时候,我的耳边响起了白天临走时她的声音。今天遇到你真开心。她说。

那天是秋分,太阳直射赤道,昼夜等长。我忽然想起一些发生在最近的玄妙征兆,比如水总是在洗头时忽然变凉,比如包里多出的一张空白的纸条,比如这只猫。

但是这一回,我选择相信它们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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